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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石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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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石郎

他們往回走時已是深夜,草葉上有了露珠。江風旸褲腳高高挽起,手臂上、腿上都是汙泥,一步一個泥腳印。他走到小溪邊,將胳膊上的汙泥都洗去,隨即坐在草地上,將腳伸入溪水之中。

林山卿蹲在他旁邊,拿手碰了碰溪水,又迅速縮了回來。

“有些涼。”

江風旸道:“清涼。”

他在這裏坐著,林山卿便去一旁的田埂處將他鞋襪都拿來。

後來兩人就坐在這處草地上仰頭看星空。

有小蟲蹦來蹦去,蹦到林山卿手臂上,她反手握住,笑道:“蟈蟈。”

江風旸伸出手,林山卿將掌心倒扣在他手裏,松開手,蟈蟈便去了江風旸手心裏,觸須帶來癢意,他發笑。

這當是江風旸與它第一次近距離接觸,有些好奇,還有些不知所措,觀察一番後便將它放走。

“這裏是不是與陽谷相似?”江風旸問道。

林山卿笑著點頭,道:“不過陽谷的星空要比這裏更爛漫。”

夜風生涼,兩人不約而同站起,一起朝屋舍走去。

回程的馬車上兩人都昏昏欲睡,一個靠著窗,一個靠著另一人的肩膀。

芒種之後迎來梅雨,七八天都不曾見過太陽,偶爾半天太陽露了頭,東宮內的宮人趕緊搬出書籍衣服晾曬,結果還沒曬多久,天色又陰沈,只好如數搬回去。

終於迎來天晴,阿言說,這陣梅雨總算過去了。

露華殿內又開始曬書曬衣服,桌椅有些生了黴,都被拉出來曬太陽清洗。

芍娘將小榻上的靠枕軟墊都拿出去清洗晾曬,在最角落裏發現了一本書,她撿起來一看,並不識得封面上的字。

芍娘從不扔帶字的紙,她對這些總是帶有一份敬意,每次收拾掉落的紙張,也都會詢問林山卿還需不需要,林山卿若說不需要,再好好的理順整理好,放進廢紙框。故而撿起這一本書,她首先去尋林山卿。

“太子妃,在小榻角落裏發現一本書,應該是某天不小心掉了進去,後來也無人發覺。”

林山卿正在與宮人一同曬羅帳,聞言拍拍手,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書冊。

“呀,是柳娘子送的左如雜記,我說怎麽帶回來後便再也沒有見過,原來是掉在了角落裏。”

她索性坐在樹下的陰涼處,從第一頁開始翻起。

自從得知長亭與左如是舊時摯友,她對左如的認知便更深一層,她仿佛可以感知他們年少時的恣意鮮活,瞥見他們曾經的光榮。

這一頁書翻開,就像是回到如州,切身接觸英豪才子,看他們烹酒煮茶,意氣風發。

她看的認真,阿言便輕輕端來一碗茶。

書看到一半,裏面講起了如州詩會,左如竟是詩會的舉辦者,這倒是有些意外。

最前方便寫了與會之人,人數頗多。林山卿一個一個看過去,忽然頓住,指尖停在一處,半響不動。

她看到了顧家長亭,這並不意外,長亭本就風姿卓越,又與左如是摯友,她驚奇的是看到了另一熟知的名姓——時家阿柔。

時柔姑娘。

她猛然想起第一次見左如,他道時柔是同鄉故人,當時不曾細想,如今看來,時柔與左如或許是友人,也與長亭是友人?

書中描寫的詩會有些熟悉,林山卿想起一幅畫,正是左如所繪的詩會場景。

她讓芍娘找出,鋪在陽光下細看。

這副畫上的題字林山卿一直認不出,如今她對著書中的描述,終於認全這些字。

裏面有一句提到:六郎阿柔論牡丹。

她在畫面之中尋找,終於尋到牡丹花叢,旁邊站著兩人,應是六郎與阿柔。

六郎穿白衣,束發寬袖,手裏拿著一捧紅牡丹花,阿柔穿紫衣,頭上倭墮髻,耳邊明月珠。

原來這就是時柔姑娘。

她將手指放在畫上,輕撫過他們的臉龐,這一年,時柔十六歲,長亭左如亦是少年郎。

她熱淚盈眶,不能言。

她想去告訴江風旸,抱著畫卷與書冊出門時,迎面撞上太子,“砰”一聲響,她直接摔倒在地。

旁邊的長亭連忙將她扶起,看她無事便松了一口氣。

“五娘啊,什麽事這樣慌慌張張,連路也不看?”

林山卿揉著額頭,江風旸拉下她的手,見她額頭微紅,伸手碰了碰:“疼麽?”

林山卿搖頭。

長亭看地上散落的畫卷書冊,彎腰拾起,再次看到了這幅畫,他也翻了幾頁書,原來是左如雜記。

他仔細端詳這幅畫,江風旸與林山卿也都看著他。

他擡起頭,呵呵笑:“五娘認出來了?”

“牡丹花叢旁,顧家六郎與時家阿柔。”

長亭微笑。

江風旸也看向這副畫,順著他們的話語轉向牡丹花叢。

“我與阿旸的母親在如州便已識得。”

江風旸詫異,他一直以為兩人是在宮內才偶然得知對方都是如州人。

長亭接著道:“其實我也有一部文集,不知流落去了哪裏,裏面有我第一次見到阿旸母親的場景。”

林山卿道:“進來細細說。”

長亭笑,便拿著這些東西與江風旸一同走進去。

他們坐在樹下,長亭喝了一口茶。

“我每年開年便回如州,如州有一處桃花塢,我在這裏有一個書房,每日清晨都會在這裏讀書習字。如州多牡丹,春季之時地面牡丹頗多,這裏的牡丹要比別處壯碩。有一日我醒的早,還沒推開窗便聽到外邊有掘土聲,從窗戶縫裏看出去,原來是一名姑娘在挖牡丹。我推開窗,她受驚擾,抱著牡丹站起,牡丹花恰好擋住她的臉龐,她匆匆離去,遺落一支金釵,我撿起,金釵上有她的姓名,時柔。”

這番話語使林山卿頗覺熟悉,她用力回想,終於想起兒時在雲硯皇宮東閣內,山南拿起一本書講故事。

書名為《桃塢齋話》。

“長亭這本文集是不是叫《桃塢齋話》?”

長亭驚異擡頭,點頭道是。

林山卿微笑:“這本書在雲硯皇宮東閣內,哥哥曾看過,也給我講過,講的正是這一段初相見。”

“有緣至此啊……”長亭嘆道。

他們又聊了許多,長亭道時柔後來隨家族搬來了汝歌,她在花會上跳了一支折腰舞,沖對面一人挑釁微笑。

原來溫柔的時柔姑娘不止是溫柔這一面,她也會害羞擋臉龐,倔強不服輸。

阿旸眼中的時柔溫柔而多才多藝。

長亭眼中的時柔明媚而鮮活。

趙皇後眼中的時柔善良又美好。

江鄢眼中的時柔人如其名。

總是別人說時柔如何如何,林山卿很想知道時柔眼中的她自己。

江風旸便將時柔留下的一個木盒交於她。這裏面有時柔留下的一些東西。

林山卿已經知曉時柔姑娘入宮後的生活:承寵好幾年,封號婕妤,而後掌箍趙意歡、自請入永巷、生子江風旸、死於疫病。

有人可憐她不得再見天顏,自作自受,可從她所寫的雜記中林山卿感覺她很自在。

這是一名離去後依然能被他人惦記的女子,只是可惜長眠於深宮。

時柔姑娘為何要自請入永巷?

林山卿一時不能想明白。

是不是因為江鄢負她良多,故而像趙皇後一般心死?

她打開木盒,看到有時柔姑娘留下的香囊,團扇,玉佩……

她還看到一把折扇,折扇旁邊刻有日期,這是時柔去世那一年。突然有些哀傷,林山卿垂下頭。

正好有些熱了,她打開扇一扇風,見扇面上畫著紅牡丹,旁邊寥寥幾筆,繪了一個隱約人影。

周邊一句詩,是林山卿念過的那一首《白石郎》。

郎艷獨絕,世無其二。

林山卿對著燭光細看,看這扇面上的一叢牡丹花,又看旁邊隱約的人影。

這是傳說中的白石郎?

燭光透過扇面,映出背面痕跡。林山卿翻轉過來看,背面是《白石郎》的前面一段,又有寥寥幾筆繪的一個人影。

紅牡丹花,人影,背面的詩句……似曾相識。

她慢慢拿起折扇,湊近燈燭,燭光穿透扇面,看到一首完整的詩,乃正背面相合。

往旁邊看,紅牡丹花叢,旁邊一人。

正背面人影相合,白衣寬袖,束發垂頭,懷裏紅牡丹。

折扇繪著顧長亭。

砰,燭花輕響,她猛然站起。

四處環顧,她又想立刻告訴旁人,卻又怕旁人知曉,最後只是坐回蒲團上,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射在窗紙上,她聽到窗外的蟬蟲鳴叫,又聽到微風過廊風鈴響。

腦海只剩一句話:

時柔啊時柔,戀顧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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